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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京被围的消息,终于传到了汴梁。
一时之间,汴梁大震。
作为一个有百万以上人口的国都,官僚佐吏,连同他们的家人眷属,所用下人,在汴梁城中就占了很大一部分。这个时代有没有后世那种保密制度,国家大事,很轻易的就是全城传播。汴梁又是风气开通之地,国都百姓加倍的更爱谈国事。就如后世北京城中每个老百姓仿佛都能旁听政治局会议一般。
燕地乱起消息已经惹得百姓们议论纷纷了,哪里还架得住燕京城被围这种坏消息进一步的传来?在暗中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,这次消息传播得更加翔实。
几十万乱军奉辽人名帅耶律大石旗号起事,西军主力,全都在燕京城中,因为奸臣拖欠军饷犒赏而军心散乱,只能闭城死守。要不是那位萧言萧宣赞还在燕京城外,苦苦牵制着耶律大石,只怕这个时候都打破燕京城了。城中使者杀破重围,浑身浴血,入都门告急,求朝廷速发援军!
有心人士除了推动消息传播之外,还加了不少分析在这传播过程当中。大宋西军,已经是大宋仅有能战之师,要是在燕京城一朝覆没。这些乱军接着南下,朝廷河北诸路早就兵事败坏,一场伐燕战事打下来地方也疲敝不堪,连抵挡都难。到时候还不知道大宋将遭遇什么样一个局面。奸臣误国,一至于此!
这各种各样的消息如长了腿一般的在汴梁飞速传播,引动汴梁城中所有人都有不同反应。
百姓不担什么干系,自然是破口大骂。禁军家庭那些当兵子弟都是回家和家中亲族抱头痛哭,预先诀别。要救西军,只能调汴梁禁军去了。可是现在禁军,还打得什么仗!当日伐燕,厚赏之下,才凑了两万禁军交给小蔡相公率领,到前面走了一遭,可是最远也就到河间府。已经让不少禁军将士叫苦连天,深悔跟着走这么一遭了。西军上下,更是从来没有将这些禁军当成一盘菜。现在连那么厉害的西军都被围了,调禁军上去救援,那还不是送死?
太学生们向来是有关心国事,在大宋善养士大夫元气的祖制下。这些还不知道宦途风涛险恶的预备官僚梯队中人,吵吵闹闹的在酒肆瓦舍里头,准备大家一起去伏阙上书,请朝廷放逐奸邪。有的太学生还去王黼童贯府邸面前堵门,要是两人车马出来,先扔一堆砖头瓦块再说。名声有了,将来三瓦两舍里头,还怕没人会钞?
不知道其间水深几许,内情如何的大宋都门那些中级以降的官儿们,更是纷纷上书言事。口沫横飞的拿出一个个条陈,将如何化解燕京危局的方略讲得头头是道。知道内情的,也都以为这下王黼童贯怕是难免,老公相发力,复相有望。燕云乱事起后,两人府邸前面本来走动的人就少了许多,这个时候更是门庭冷落。
不过让大家奇怪的就是,照常来说,一旦事态发展如此。台谏弹劾奏章上了,秉政宰相就该请辞避位。虽然这个规矩是在老公相手里坏了。可现今而言,也不失为王黼童贯两人体面下台的好手段。官家对他们还有圣眷,多少也有一些照料。两人为什么还僵持在那儿,非要在最后闹一个没脸?
更知道内情一些的暗暗点头,王黼当年背出门去,攻倒老公相算是把他老人家得罪狠了。现在僵着,是怕下台之后遭致老公相他老人家的报复!到时候墙倒众人推,只怕官家也难回护他们多少。所以才在这里僵着,指望能有什么奇迹发生。
老公相老而弥辣,手段不减当年。伐燕战事是童贯王黼一力主持,最后却成了他们倒台的张本,老公相趁间动手的本事,当真是了得!不知道这个时候到老公相那里去献殷勤,是不是已经有些迟了?
从燕京消息传来之后,汴梁城中,就陷入一片纷扰当中。议论国事的人越发多起来,这酒肆瓦舍的生意也就越发火爆。汴梁本来就是这个时代仅有的不夜都市,现在到了晚间,街巷里面更是挤不动的人。
在这一片喧扰狂乱当中,谁也没有注意到,就在燕京消息传到之后第二夜的夜里,一乘小轿,从金梁桥蔡相府邸后门出来,悄悄混入了人潮当中,沿着踊路街向东,经过丝竹悠扬,人声鼎沸,少女娇笑之声不绝的中瓦,里瓦。在东十字大街转向北,过鬼市,过鹩儿市,过杨楼街,过大宋汴梁城最为高档的享受所在杨楼与和乐楼,直到行至马行街。这里已经是汴梁西面角落,正临艮岳之南,最是汴梁城中闹中取静的地方。
小轿停在马行街中一处雅致小院前面,这个时候,马行街上已经是行人断绝,在街头街尾,都有换了衣衫,却不改内殿班直做派的人巡视。小轿停下来,稍稍前倾,轿夫搀扶着轿中人出来,轿中人青衫便鞋,戴着软帽璞头,白须皓然,这般岁数了,门前灯火还照得他面如冠玉,气度雍容,却不是那位藏在幕后,卷起了汴梁满城风雨的老公相蔡京又能是谁?
这个时候,这个小院的大门轻轻打开,一个穿着厮仆服色,唇上却光光没胡子的中年默不作声的向蔡京示意,延他入内。蔡京洒然一笑,慢腾腾的拾阶而上,随着那中年直进到内院,内院当中,又有一个二层小楼,楼下也有内殿班直在那里值守。看见中年人引着蔡京来了,同样默不作声的让路。
小楼之上,隐隐透出灯火,一缕箫声,盘旋其间。悠悠扬扬的消散在夜空当中。蔡京淡淡一笑,也不多说什么,跟着那中年上了小楼。那中年来到中间一个房间门外,轻轻敲响门户,低声道:“蔡太师到了。”
门内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:“请蔡太师进来罢,从门外到楼上,这么长一段路,也辛苦蔡太师走下来了。”
那中年轻轻推开门,延蔡京入内。一进门内,就看见室内陈设清雅富丽,也没什么多余装饰,多是各种乐器和一面棋枰,一副双陆。墙上陈设着几幅字画,还有蔡京的手笔在其间。
一个二十许的女子,穿着撒花褙子,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,青丝有几缕垂下,撒在肩头。灯火之下,这女子露出的肌肤晶莹似玉。如果说吹弹得破这个词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有些夸张,安在这个女子身上,犹嫌不足!
她坐在那里,只能看在侧脸,眉黛唇嫣,眼波娇柔。正认真的按宫引桑,低吹手中玉箫。
单看这个身形,就是让人想搂在怀里,百般疼爱尤未餍足。若是这女子再对你一颦一笑,还不知道这颗心会飘荡到何处!
这等女子,才是内媚到了骨子里面的尤物。
在这女子身边,一个中等身材,穿着圆领宽袖的青色便衫,袖子已经挽起来了。正在指导那女子将音调找得更准一些。听见蔡京进来的声音,抬首笑道:“太师辛苦,且宽坐少顷,师师这个曲牌总是不对,朕再指点她一下............”
这个男子四十许年纪,显得消瘦,却保养得极好。三缕墨髯,根根透风。站在那里调教女子吹箫得兴高采烈。正象三瓦两舍里面到了四十多岁还不成器,整日在瓦舍里面厮混,立志要当风流浪子班头的那些勋戚家的子弟。
他正不是别人,就是北宋开国以来第八位皇帝,以弟承兄位,已经当了三十一年风流富丽的大宋天子,汴梁城中每个人口中的官家,道君皇帝赵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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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佶让蔡京稍候,那吹箫女子却放下手中玉箫,含笑推了他一把:“太师这么大年纪了,辛苦前来,还让他等着,就算官家,也要敬老,我去安排茶汤。”
被她一推,赵佶也不恼,哈哈笑了两声,亲昵的挽着她手向蔡京走近一些。
蔡京站在那里,从容笑道:“多谢李女史,倒是生受了。老臣虽然岁数大了一些,精力却还算是健旺。为官家还能效力几年,老臣也有几个孙辈女儿,在女史面前,却是怎么也比不上了。”
这个女子,自然就是野史留名。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香艳故事的汴梁名妓李师师。这个时候二十三岁,对宋人女子来说,已经算是岁数大的了。可是她的风情,却哪里是那些年少女子比得上的?要是小哑巴在李师师面前,估计得自卑得到墙角画圈圈去。
蔡京如此身份,自然不会在李师师面前说什么巴结的话。一番言辞,将李师师比作孙女辈,却又显得亲近,倒是无形间拉近了两人关系。李师师一笑,她笑起来并不如其她女孩子那般掩唇做作,仿佛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足够娇媚,不用画蛇添足了。她朝蔡京敛衽行礼:“小女子可当不起,太师的孙女辈,那得是前世修多大的因缘才有的福分,小女子命薄,只能等下辈子了。”
蔡京笑笑:“李女史这一世的福分,已经不小了。”
李师师只是微笑,转身就准备出去。所谓安排茶汤,不过是托词。让赵佶和蔡京方便说话而已。赵佶巴巴的在这里将蔡京秘密请来,可不是为了说家常话的!
临出门之际,李师师低声在赵佶耳边道:“今夜留下来么?”
赵佶苦笑:“却是不能,今夜还要去郑皇后处,改日罢。”
李师师白了赵佶一眼,含怨带嗔的低声:“就知道你心不在这里,下次再来,我却不开门。”说罢又是轻笑一声,带起一阵香风,出门去了。到了门外,还细心体贴的将门户关上。
赵佶蔡京都望着李师师摇曳而去的身影呆了一瞬,等到门关上,这才回过神来。赵佶朝着蔡京笑道:“朕难免有些荒唐,却是让蔡卿家见笑了。”
蔡京摇头笑道:“丰亨豫大之世,正要少许风流装点。官家有兴,又有什么错处?此女虽是尤物,不过是官家一玩物耳,难道还能紊乱朝纲不成?”
赵佶摇摇头:“师师不是那样的人............”
他说了几句闲话,自顾自的坐下来,突然又是一笑:“丰亨豫大,好个丰亨豫大。六千万贯花下去,却换来一个西军被围燕京!这几年哪里是什么安身日子了?伐燕之费,引得天下骚然,颇苦百姓。不过伐燕是先祖未了事业,朕不得不勉力从之。能包容的,就都包容了。结果又是这般景象!”
赵佶情绪略略开始有些激愤,在锦凳之上,有些坐不住了。站起来走动几步:“瞧瞧这几日,上了多少弹章。皇城司传来,汴梁民情激愤若此!朕真是难包容下去了!”
蔡京微微躬身,并不说话。别人不明白赵佶,他跟赵佶君臣几十年了,却是再明白不过。赵佶散漫喜爱享受不假,也不是什么有大魄力之人。但绝对不代表他是笨伯,一个蠢货,能有这样一笔书画?无非就是懒得将心思放在繁杂政务,还有和大宋官僚士大夫体系扯皮上面。对于平衡皇权与士大夫权力,还有平衡臣僚之间的权势,大宋祖宗家法在,他精通得很。
现在他在这里抱怨王黼童贯两人,自己却不能多话。反而要顺着他的意思说话,才能收事倍功半之效。机会把握不易,可不能轻轻错过了!
果然赵佶随后就是话风一转:“可是西军那帮武臣,也实在是不成话。更不用那个什么萧言,南归之人,更是不知道大宋法度,行事跋扈。西军岂是不能出战的,岂是不能扫平那些乱军的?就算这场乱事,还不是就为他们所引起的?养寇自重,武臣伎俩,朕难道还见得少了?这次换了王黼童贯,下次再用这般伎俩,要挟朝廷,又该当如何是好?朝廷百年,国帑六七成都填进了陕西诸路,禁军弛废,各路军镇弛废。结果却养出了陕西诸路一班骄兵悍将!”
西军伎俩,算是最平常的武臣伎俩。大宋立国这么多年,虽然一直是以文驭武,可是武臣虽处弱势,可仍然还是会有大量手段来对抗。这些作为大宋历代皇帝而言,同样心知肚明。不过作为大宋官家,大多时候支持文臣压制武臣,有的时候就会装作看不见,更有的时候还会帮武臣一把。这都是帝王心术,维持平衡的手段。赵佶在位这么些年,自然不会不知道。
可是无论什么制度,确立了百余年,怎么样也会松动了。随着西军将门集团渐渐成型,文臣这些年来都有些压制不住的迹象,原因无他,文臣领军,战绩实在有些那个。虽然有粮饷后勤手段作为法宝,但是随着西军将门集团在陕西诸路生根,自己有大量屯田,财货上面还有回易和卖等法子,也再不是穷丘八一群。这二十年,朝廷不得不用内侍领军来平衡压制。此次北伐,将西军调出来削弱,也是赵佶默认支持的。文臣不过是分权,武臣跋扈起来那就是要命!对于立国以来,对五代十国骄兵悍将历史深为警惕的大宋诸位官家而言,这可是原则性的问题。
不过现在,连童贯也没法子了。赵佶再怎么将国事看得轻易,也承担不起燕云再度丧失的危险。对于惯于安闲风流度日的赵佶而言,这一场伐燕战事打得实在太长,花的钱也实在太多。对于童贯王黼无能,也深恶之。已经有心转圜,却又怕助长西军气焰,当真是有些左右为难。
王黼童贯既然已经压不住局面,朝堂当中,唯有去位蔡京还有那个威望本事了。伐燕一战,打得大宋财政五绝六穷,也实在需要蔡京再出来理财。今日赵佶就在马前街李师师这个二奶居所密会蔡京,看这位蔡太师,应对手段是不是合他的心意。
蔡京知道这一场对答,关系自己能否复位至重。当下打叠精神,淡笑一声:“老臣惶恐,武臣为患如此之烈,老臣辅治数十年,亦有大罪!此间事情,无非是燕云早定,却又不能让西军跋扈太过,总得将其削弱分化而治。官家既然垂顾,老臣以为,但秉承这两个宗旨去做,就无往而不利!”
蔡京这番话说得空泛,赵佶微微有些失望,却还是微笑道:“卿家说得是。”
蔡京微笑:“王将明与童道夫去位与否,此官家圣心独断之事。非老臣敢多做唇舌。然则老臣敢断言一句,西军武臣,已经是与王将明童道夫撕破脸了。要是两人不去,断难转圜!王将明倒也罢了,童道夫已经失却压制西军作用,留在位上,反而让那帮武臣惕惕与心,更难下手处断,到时候就算燕云事了,只怕还要激出什么变故出来!”
蔡京这番话说得阴狠,却又在道理上。要是王黼和童贯在这里旁听,只怕就得卷起袖子和这老匹夫拼了。口口声声说不敢多说什么,偏偏又言及童贯绝不能安于位上。童贯去后,王黼还能坐得稳么?这风向已经不问可知,不知道多少人会落井下石。王黼迁延得越久,将来就倒霉得越厉害。
赵佶迟疑一下,童贯为他戍边二十年,几次击破西夏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王黼更不必说,将他伺候得甚好。蔡京岁数大了,威福日深,做不得帮闲事情。王黼却是周至殷勤,百般奉承。赵佶和他之间,感情也不浅。虽然蔡京说得在理,他却还是犹疑:“难道朝廷就这般为武夫裹挟?此次去了王童二人,下次又怎么办?”
蔡京肃然起身,深施一礼下去:“官家,燕云事小。武臣跋扈事大!此次就算转圜过去,西军也必然要加以分化削弱!武臣如此气焰,实在才是我大宋腹心之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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