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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堂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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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子问到朱厌何故请假时,颤颤巍巍地白角终于把自己的舌头捋直了,轻轻道,“他,父亲,战死……他昨日刚扶灵回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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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厌的父亲朱察拜三品侯,按惯例,三品侯以上的死难名单在大胜捷报之后两天递交到王庭的案牍上的,辛鸾去给他父亲请安,匆匆略过那名单,只是因为姓名累累,死伤者众,他没有留意到居然还有一位是自己同窗的父亲。

辛鸾听完白角所说,将席子挪近了辛襄两存,温吞道,“午间不如去朱厌家祭拜一下罢。”

辛远声嗤之以鼻,不以为然。快入冬了,他不想去什么朱厌府,想的只是樊记酒楼应该从东海刚刚新运了醉泥螺,回宫的时候可以取一坛回来给辛鸾做零嘴解馋。所以辛鸾一提,他就皱眉,心不在焉道,“你去看那个干嘛啊?你年纪小小的,去看死人再冲撞到你。”

辛远声人前装得有模有样,私下里毕竟是和辛鸾一起长大,说起话来不免有些随意。

辛鸾慢吞吞地扯着自己书本,百无聊赖地拨弄纸笔, “毕竟同窗一场啊,不知道也就算了,现如今知道了,还是去上柱香表表哀思的好。”他轻声细语地跟他打商量,“你帮我问问其他人,看还有谁有没有要去的,正好一道。”

辛远声坐在他身侧,身体微微后仰。

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对着辛鸾白净清明的耳根,辛远声目光凝定,也不顾课堂仪态,随意抬高左腿膝盖,右手展开臂膀,搭在辛鸾身后的漆黑朱花的隐几上。那姿势极有攻击性,宛如猛兽在划定地盘,从正面看便是辛远声一手拄腮,一手搂着辛鸾。

辛远声垂头,蹙眉,“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朱厌那人?”

辛鸾怪道,“这跟我喜不喜欢他有甚么关系。”说着他强横起来,推了他胸口一把,“你到底帮不帮我问啊?”

辛远声没了办法,正了正衣襟,烦躁道,“帮帮帮!等我下课帮你问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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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因为北方开战,神京的王庭秋狝比武延后了,七日前礼官最终敲定,要在王师搬师后举行。明堂中世家儿郎,多是翘首盼望着父亲前脚在战场立战功,他们后脚在比武场上大显身手,讨个好彩头,一举得进郎官。这么个节骨眼儿,一群人大多都心里卯着劲儿,想着下学后回家多习习武、练练刀,辛襄心道:谁能闲着没事儿去给一个不甚亲厚的同窗亲爹去上香?

但是辛远声倒是没想到,课后他一招呼,居然还真有好几个人举手表态,说要去。

辛鸾面露得意之色,朝他挑眉,就差直接说出来,“你看!就你小人之心!”那表情太欠了,怪只怪四周全是人,辛远声看了一眼,没有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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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鸾没留意他的脾气,之后便喊侍从去传召车马,让白角引路,一行人准备出发。

辛鸾的车架并不招摇,因为每日出行频繁,他害怕引起行人无谓围观或是有官僚暗中清退百姓封锁街道,他所乘的并非是东宫规制的朱轮黄盖,厢梁前顶也不挑东宫水牌,只一辆通身乌黑的黑顶马车,车轴上套有青铜,车辕粗壮油亮,比其他车马不过略宽敞大气了一些。

车行路上,路上行人不知车主身份,只觉得这不是寻常人等,自会自动避让。而只有神京稍微有些官阶的官邸高阀、明堂学子,才知道这其实是太子车架。

正午太阳当头,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。平民出身的白角有些讪讪,大概是头一次和这些贵族子弟接触,也不说话,低头哈腰地在校场上等着各家仆从牵来骏马。

辛鸾由近卫扶上了轿,其余几个少年人翻身跨马。同窗一行数十人,各个华彩章服,气宇轩昂,昂着下巴,想着和当朝太子同行,都不由精神振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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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远声无心在队首招摇,跨马在队伍中,神色倨傲地展袖扯缰绳,越过辛鸾一个车位。

打头的齐二回头看了看,忽然觉得少了什么,沉吟一下,打马到辛鸾轿前,道,“含章殿下,您要不要着人回宫传副仪仗?”

这也是齐二也是突然想到的:堂堂太子殿下、王族帝裔,去吊唁臣子只按照日常上学的十二亲卫随行前往,这也太寒酸,太不像话了!

大伙儿听到齐二这个提议,纷纷附和,称,“殿份非同一般,不如点亲卫段器先回王庭,我们打马慢行些,在朱雀门等后片刻,可以等幡幢旌旗到位再走!”

少年人虚火旺盛,爱热闹,爱大张旗鼓,不免想要一份气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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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车里的辛鸾万万没有想到,临行了还有这一出,撩开轿帘,面露难色,“这……”

其余少年一脸真情实意,“殿下亲往致哀,礼待忠勇之臣是贤德之事,总不能这样马虎的!”

“是啊,陛下出行都有銮驾随从,百官随行,我们总要给殿下撑一撑这个排场体面!再说,这也是给朱厌父亲一份哀荣!”

少年人本意就是想撺掇一番,反正辛鸾性子软,想来耳根子也是软的。内廷有传言,他与辛襄交往也从来东听东是,西听西是,这些少年人也不免想去掂量掂量这颗软柿子。

辛鸾探出头,急躁地往前看辛远声,希望他能解围。

谁道辛远声回了他一眼,只给他一个背影,一副见死不救的样子,他胯下枣红色的马儿也和主人一样张狂,不耐烦地用前蹄踏地,呼呼喷气。

辛鸾左右为难,想想道,“还是不要了吧……现在王师还没有凯旋而归,父王还未大设封赏,我等贸贸然兴师动众地去,被有心之人拿住肯定又起风波,怪我们不知长幼尊卑秩序。”

他声音轻润柔和,像是茶盏中一叶新茶浮于水上,一波动,就泛起一丝涟漪,“再说朱府丧事期间,府内难免杂乱,我等大摆仪驾过去难免要肃清道路,浩浩汤汤,让人惶恐,还不如轻装简从,作为同窗吊唁一番,朱厌也能从容些。”

他声调不大,但于情于理,说得还甚有逻辑。

辛远声忍不住回头,看他一眼。

辛鸾心思单纯、七窍混沌,离远些看,竟是连那探出轿外的脸部轮廓也混沌起来。只能见一张满月脸,额头、颧颊、鼻头、两腮皆饱满,许是因为还未长成,一团孩气中廓不出成人样貌,只有下巴稍稍显影定形,于满月中收出一个俏丽柔和的尖。而他说话时,三庭五官中,中庭大放异彩,一双眼黑白分明,状如桃花,微微一弯,便有莫名的动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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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鸾这番话,齐二都被说动了,无奈同行人总有些没有眼色的,辛鸾说到如此还要忿忿。

有少年复姓况俊,单名年,闻言小声道,“我看未必,朱厌那小子就喜欢兴师动众!”

朱厌在明堂一直小霸王之称,有人受其苦久矣,见一人说话,另有他人附和,“是啊,说不定殿下带的人越多,越郑重,他越得意!”

话里话外,竟是此行为的是看好戏,心中没有半分对死者敬意。

辛鸾天生多好的脾气,叫他们说得也是笑意一敛,神色淡淡地看了况俊年一眼,慢慢道,“留些口德罢,人家是父亲战死了,不是封侯了!”

说着撂下车帘,对外面车马道一声,“出发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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